-人生苦短你又何必念念不忘-
魏无羡硬着头皮敲了敲蓝启仁的房门。
“进来吧。”
他拉开尽显古典的红木门,见蓝启仁端坐在蒲团上,就着写字灯,正在看书。
脱掉鞋,他装模作样地跪坐在蓝启仁对面的蒲团上。
后者抬起头来,看着他,扯了扯嘴角,唉声叹气的说:“罢了,罢了。”
魏无羡一头雾水。
蓝启仁递过来一个红木首饰盒。
他更懵逼了,看了看首饰盒,又看了看蓝启仁,不知该不该接。
蓝启仁缕了缕胡须,“这个应该是忘机送给你的,现在物归原主。”
魏无羡有些木讷,打开首饰盒,映入眼帘的是一枚十分古典的羊脂白玉,玉配上雕刻着云卷纹图案,首端被一缕红线紧紧缠住。
这是蓝忘机自小便贴身携带的项链,十年前送给了他。
蓝启仁喝了口茶,淡声陈诉着,“这原本是蓝家祖传的一块玉佩,只赠与发妻,发妻再传给子孙。这样代代相承,直到忘机出世时,他父亲便把玉佩阴阳两面拆开一分为二,做成两个项链,交于曦臣与忘机各自佩戴。”
“当年你来时,忘机重病不起正在医院救治。古宅只有我在看守,因此你让守卫拿着这块玉求见忘机时,我很是恼火,一怒之下赶走了你,没收了玉佩还说了很多过分的话。”
“这些年忘机始终孑然独身,任凭我们怎么劝阻牵媒他都无动于衷。你消失这十年,我们都以为你已经……”
“诶,你是知道的,当时你已经是地下社团的堂主了,干你们那行会有很多仇家。我常常劝忘机,也许你真的不会回来了。但是他这个人从小就很偏执,不管你会不会回来,他都下定决心要等。他不在乎你是否会接纳他的感情,他只是希望你能平安。”
蓝启仁喝着茶,云淡风轻地说起那些萦绕魏无羡整整十年的噩梦。
那是他午夜梦回时依旧念念不忘的过往。
他以为蓝忘机恨他,不想再见到他,所以将他赶走了。
原来不是。
不是这样的。
双手死死地掐着大腿,痛意却是从心口处传递而来,逐渐蔓延全身。
这不是梦。
“魏无羡啊,你曾经也是我最骄傲的学生之一。虽然你整天插科打诨让我很是头疼,后来还自甘堕落混地下社团,但既然忘机认定了你,我也不好再阻拦。你要知道,你们的感情并不被世俗所认可,你们走的是一条没有尽头的独木桥,你知道吗?我当年将你赶走那样辱骂你,也是为了你们好,想让你们彻底断了念头,不要再错下去。谁知,你们,一个两个,都如此固执,撞了南墙都不回头。”
蓝启仁放下茶杯,用审视的目光注视着魏无羡。
他握着玉佩项链的手不断颤抖,蓝启仁的话盘旋在脑海里,久久也消散不去。
眼底升腾而起一阵阵雾气,他喃喃道:“他当时生病了,什么病会让蓝家的人都出动了,留您独自看守古宅?”
蓝启仁叹了口气,“十年前那个局面,你也知道,四大家族都不好过。忘机的父亲被诬陷入狱后,虽然查明真相得以保释了。但是他的身体原本就是强弩之末,从监狱出来后,已经彻底不行了。”
“我们原本轮流在医院照顾他。有日忘机接到你在旧巷酒馆与人斗殴的消息,匆匆开车赶了过去。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
“屋漏偏逢连夜雨。忘机昏迷的期间,他父亲走了。”
蓝启仁不太愿意追忆当年那些事,确实太过于沉重。
而魏无羡,几乎是咬着牙从房间退了出来,整个人如同行尸走肉般,步履蹒跚地在古宅里飘荡。
蓝湛出车祸了。
在旧巷酒馆斗殴那天。
怪不得他现在去哪都需要司机接送。
魏无羡像泄了气的气球瘫坐在地上,喃喃道:“对不起。”
对不起。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他抱着膝盖,将头深深埋进臂弯,再也抑制不住地哭了出来。
他比谁都清楚蓝忘机为何会出车祸。
十三年前,一家独大的温家意图吞并四大家族,最先搞垮了江家。
他们应该埋线已久,一夜之间江家覆灭,公司被查封。
不仅如此,还有人站出来控告江枫眠夫妇生意欺诈,证据确凿,锒铛入狱。
与此同时,蓝家多家学校和出版社丑闻百出,蓝忘机母亲当年杀人未遂的报道铺天盖地的袭来,他父亲以包庇罪犯的罪名被逮捕,舆论纷纷倒戈,蓝家百年声誉受损,多家学校和出版社都因此被查封关闭。
当然,聂家和金家也好不到哪里去。
四大家族连手反抗时都已损伤惨重,敌人有备而来,自然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当时江澄像疯了一样,调动了所有关系去狱中探监,虞夫人苦口婆心地叮嘱,“一定要撑下去,江家不能就这样垮掉。魏无羡,你要护住阿澄,不要让他伤到一分一毫。”
魏无羡辅佐江家姐弟苦苦支撑摇摇欲坠的生意,偶然间,他发现了温家独大的秘密。
温家背后不仅仅只有黑社会和黑警撑腰。
在他几番追踪下,不断阴差阳错地与情报科交手。最后,对方找到他,请他做卧底打入地下社团。
只有这样才能查出真正的幕后黑手,才能彻底洗清江枫眠夫妇的冤屈,才能完全摆脱如今在温家压迫中苟延残喘的生活。
他同意了。
于是,他公然叛出江家,与江澄撕破脸,大打出手,魏无羡在江澄叫骂诅咒中加入了温家的地下社团。
最初温晁每天变着法得折磨他羞辱他嘲笑他。
他受尽了百般凌辱千般虐待,却始终忍气吞声听话如狗。
他不吭不响的做事风格与万般隐忍的个性终于得到了温若寒的信任与赏识。
他用了尽三年的时间爬到了地下堂主的位置,搜集了足以将温家控告入狱的证据,也因此树敌颇多。
等着要他命的人太多了。
这三年他行踪飘忽不定,倒也与蓝忘机遇到了几次。
虽然后者多翻好言相劝他不要再混迹于地下社团,但是魏无羡次次都不听劝阻,每每都与蓝忘机不欢而散。
直到酒馆那次混战,终始他再能打,也双拳难敌众手。
蓝忘机带着警察匆匆赶来时,他已经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如果不是这个人出现,那次他无法全身而退。
蓝忘机抱着他上了救护车,一路护送他进医院,守在手术室外几个小时。
魏无羡睁开眼见到他时,那双淡若琉璃的眼睛早已猩红斑斑。
少年几乎是声音颤抖着请求他回头。
回头?
怎么回头?
忍辱负重三年,终于搜集了有用的证据,这时怎么能放弃?
他当然不能放弃!
他还要洗清江家的冤屈,他要将温家连根拔起,再也搅不动风云!
“不可能。”
魏无羡不知道第多少次斩钉截铁地拒绝了蓝忘机的请求。
少年好似并不意外这个的回答。
他将脸深深埋进病床上苍白的被褥里,一时间让人分不清到底是心痛不已的少年毫无血色,还是床单苍白不已。
良久,蓝忘机突然抬起头来,孤注一掷地将玉佩项链扯了下来,极其郑重地交给躺病床上的人。
他艰难地挑明了多年来都怀揣着怎样的心意,又是如何担心害怕,不想少年在堕落的路上愈陷愈深。
魏无羡整个人仿佛被雷劈了一样,愣在了原地。
他好似在大海上漂流已久的遇难者,突然瞧见不远处有一座孤岛。
更像陷入黑暗之中不断摔倒只能匍匐前进的人突然看到了黎明的曙光。
他激动地想要不顾一切就此和蓝忘机私奔。
有什么比你在心里遥望肖想了数年的人,突然对你表露心迹,想要与你厮守终生,更令人激动的事?
但是他一抬头,便看见了温晁的脸出现在病房门外,正透过玻璃,一脸诡异地瞧过来。
那眼神恐怖异常。
他突然意识到,此时此刻,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人监视之中。
他想起情报科千叮咛万嘱咐的告诫,温家背后势力不仅仅只是表面上的涉黑,想彻底将毒瘤连根拔起,必然要找出背后最大的那个靠山。
魏无羡知道,目前手里的证据,不足以将温家连根拔起,若到那时,温家的反击就不会仅仅殃及四大家族的长辈了。
恐怕他们这一辈的年轻人无一幸免于难,比如江澄,比如江厌离,比如此刻正站在他面前,苍白着脸,闭目等待审判的蓝忘机。
电光火石间,魏无羡做好了选择。
蓝湛,也许你会恨我。但是起码,这样你们都会安全。
我宁愿你像江澄一样恨我。
也不愿意亲眼目睹你们也被无情践踏摧毁。
他的面目骤然狰狞起来,好似少年的刨白听起来他恶心无比,刹那间,他恶狠狠地推开了蓝忘机。
仿佛这样还不够。
他言语恶毒地怒骂着让少年赶紧滚。
少年颤抖的身体和惨白的脸,还有眼底那抹心如死灰的情感,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蓝忘机走的时候,魏无羡心想:“魏婴,你从此真的只剩一个人了。”
他握紧手里的玉佩,心脏仿佛被生生撕裂般的蚀骨难忍,甚至连呼吸都疼痛异常。
但是,他不能回头。
过了几日,情报科联系到魏无羡,暗示时机已经成熟,温家高层迅速被捕。
但这只是开始。
陈警官表示此时是追本溯源查出幕后靠山最佳时机,让魏无羡演一出窝里反偷渡到越南接触始终藏在暗处未露面的那一方。
魏无羡答应了。
但是离开前,他去找了蓝忘机,想郑重地向对方告别。
他心里十分清楚,这次任务他非去不可,而他也没把握能活着回来。
他期盼着能再见少年一面。
哪怕骂骂他,或者打他一顿,都好。
但是他站在蓝家古宅外,求了半天,门卫始终不放他进去。
最后,他无计可施,将玉佩交于门卫,请求他再去帮自己问问蓝忘机的意思。
“你把玉佩给他,他看见了,一定会见我。好哥哥,求求你了。”
然而魏无羡站在门口等了许久,盼来的是门卫的冷嘲热讽,和怒骂着将自己赶走的蓝启仁。
蓝湛,你是真的恨我。
这样也好。
魏无羡离开后,在越南过了十年非人日子,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身上伤口无数,但每当他想到曾有一白衣少年站在面前为他担心受怕的样子,瞬间又有了极强的求生欲。
后来成功将幕后黑手连根拔起,他终于可以回国了。
却因保密协议,无法将这些年的忍辱负重说出口。
但是他还是选择在有蓝忘机的城市定居。
他还是期盼能再看见这张朝思暮想的脸。
哪怕远远地望上一眼也好。
魏无羡走不动了。
双腿如同灌铅般,他停住脚步,死死咬住嘴唇,哭地十分压抑。
蓝湛是如何出车祸的?
他是不是躲在车里哭了?
他是不是在开车回去的路上出的车祸?
要不然,他这么细心沉稳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出车祸?
魏婴,看你干的好事。你以为你这是为了他好?
狗屁!
你看啊,魏无羡。
你如此伤害他,践踏他的心意。他却依旧见不得你被人伤害,果断将你护在他身边。
你不感到羞愧吗。
魏无羡死死抱着首饰盒。
——我当然知道这份感情为世人所不齿,我当然知道这就是一座独木桥。曾经蓝湛想陪我走,现在,未必了。
他将首饰盒收起来,半跪在一颗白玉兰树下,双手掩面,蜷缩成一团,泣不成声。
他没办法控制。
回忆如同海水涨潮般肆意袭来,撞得他的心如刀绞。
蓝忘机找到他时,不知道他已经保持这个姿势有多久了。
青年眸色一紧,声音不可控得有些许颤抖,“魏婴?”
魏无羡缓缓抬起了头,涣散的目光渐渐清澈,“蓝湛?”
蓝忘机俯下身去扶他起来。
可他跪在地上太久了,双腿已经失去了知觉,一个趔趄摔进青年的怀里。
魏无羡有些无奈,扯出一丝僵硬的笑容看着他,“蓝湛,我好像,暂时走不了了。”
蓝忘机明显看出来了,“嗯。”
他整个人顺势瘫倒在蓝忘机怀里,“要不,你背我回去吧?”
“好。”
蓝忘机一手扶稳他,一边缓缓转过身,弯下腰,将人稳稳地背起来,一步一步向静室走去。
魏无羡极度隐忍得哭泣太久,眼睛微微有些肿,嘴唇也咬破了,泊泊流淌着血。
也许真是太累了。
他枕着青年的脖颈,闻着那人身上熟悉无比的檀香味,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竟然睡了过去。
回到静室时,蓝忘机听见耳侧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动作轻缓地将人轻轻放在床榻上。
魏无羡翻了个身,依旧沉沉睡着。
他的目光凝聚在那人微肿的眼皮,和血迹早已干涸的嘴唇上,不禁握紧了拳头。
他大概能想象出来叔父会和魏婴说什么。
无非是带坏了他得意的门生,居然还敢回来继续纠缠,为什么十年了还不肯放过。
无非是将自己这十年来活的如丧妣考的原因都怪罪于魏婴头上。
可这明明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啊。
又与魏婴何干?
他并不想,也不需要这个人对他感到有所亏欠。
蓝忘机起身取了医药箱,小心翼翼地往魏无羡的唇上涂抹药膏。
完毕,他又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那个人的脸。
最终,好似认命一般,缓缓凑近,双唇覆在那个人的唇上,闭上了眼睛,睫毛微颤。
他就是劫。
让你避无可避,无处可逃。
魏无羡微微动了一下,蓝忘机一惊,立刻弹起身,拉开了距离。
下一秒,那人拽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拉入怀中,想只小猫一样在他的胸膛上轻轻地蹭了蹭。
片刻后,像是终于找到一个舒服的睡姿,再度安静下来。
蓝忘机的双唇微张,唇瓣微微颤动,许久,叹了口气,回抱着怀里的人,闭上了眼睛。